跨越三区的长乐路，中段是第一妇婴保健院，西段是华山医院。当一妇婴的新生儿迎来生命中第一天的同时，华山医院急救室里另一些人可能马上要度过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在《长乐路》作者、美国记者史明智眼中，夹在两家医院之间的长乐路，便象征着生与死之间那段长长的生活，“形形色色、面目迥异的生活。”

　　身处2024年的当下，“生活”这两个字在长乐路有了更具体的指代，它被用来特指从襄阳北路到富民路这一段长乐路上、那些主打“站着喝酒”的年轻人们的杯酒人生。

　　周末夜里10点半，70后中年男人邵楠从长乐路一家街边小饭馆钻出来，站到公路商店的门口，抬手看一眼腕表。“乌苏”的黄梅天阻碍不了年轻人高涨的兴致，他们依然源源不断从城市各个角落涌向这条马路。不到5分钟的时间里，他先后听到了英法日三种外语以及方言若干种。

　　在这里，酒吧打破了常规的空间限制。与其说酒吧，它们更像开放式的超市和奶茶铺。因为店面过于狭小，大家便拿着酒瓶和酒杯站在街边，或者席地而坐。通过各类网络社交平台的传播，此地的松弛感渐渐成为城市里年轻人的一种精神符号，这条马路也成为了他们心中的文化地标。

　　“这个城市其实非常需要一种松弛感，我们现在都过得太紧张了，都很希望能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到什么地方喝一杯，放下警惕和陌生人聊聊天。”这名70后并不将自己视为一名格格不入的“外来者”，他觉得这条街的一大魅力就在于其包容性。既包容不同的业态，也包容各年龄段的消费者。

　　“我们今天讲提振经济，讲促进消费，出台了各种政策，但这条街是在没有任何政策扶持的情况下兴起的，完全自由生长的。”他提醒我们注意，它就是纯粹靠着民间自发的消费力成长为上海夜经济的一张名片。

　　当然，和任何民间新兴之物一样，这条酒吧街在发展过程中也存在自身的问题。面对这些问题，也许更需要这座城市的治理者发挥绣花功夫进行精细化管理。

　　不仅是上海夜经济的名片

　　也是上海民间外交的名片

　　在一妇婴和华山医院的中间，其实还夹着一座邮电医院，就在长乐路如今最热闹的这一段。站着喝酒的年轻人站累了，就坐到医院的台阶上。医院晚上不营业，他们就在黑暗中支起简易的桌子，搁酒瓶和外卖盒，并在黑暗中交谈。

　　这在邵楠面前形成了一幅很有启发意义的画面，

　　“我们这座城市里，有太多需要被治愈的人。当他们的身体需要被治愈时，他们会去医院。而这条街的存在则治愈着城市中的每颗心灵，让他们更加舒缓，让他们更加热爱这座城市，让他们留在这里。”

　　他们是谁？他们就是这座正在迅速进入老龄化的城市里最缺少的年轻人。他们既包括本地的年轻人，也包括那些从外地甚至外国拖着行李箱来打卡的年轻人。

　　在长乐路上第一家火起来的“624Changle长乐”里——一爿类似于啤酒超市的小店，住在附近的巴西人欧力用一口带着“儿化音”的流利中文告诉我们，自己每周至少来喝一次酒，每次都要待到打烊。“因为这里啤酒很划算，而且都是其他超市找不到的国际啤酒，又有很多美女帅哥，所以我非常喜欢来这里。”当外国友人一旦学会了说中文，他们的表述往往比国人更注重逻辑性。

　　根据今年第一季度公布的数据显示，外国人来华数量较2023年同期增长3倍多，累计签发外国人签证证件46.6万人次、同比上升118.8%；免签入境外国人198.8万人次、同比上升266.1%。老外们正在重新涌入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但我们去机场这些地方看的时候，觉得好像没有那么多外国人。当你来到这条街以后发现，哦，原来他们都在这儿。”

　　在邵楠看来，这里不仅是上海夜经济的一张名片，也成为了上海民间外交的一张名片。

　　“我们欢迎老外来，那么他们来了以后，这里有他们要的生活吗？我们怎么留住他们？”他说，“人家不像我们一样只要刷刷短视频看看手机，人家要喝酒，要通过喝酒来社交。我觉得，这条街给我们做了一个表率，我们这个城市应该给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中国人和外国人更好的商业环境和感受度。”

　　酒吧街上第一家火起来的店

　　因为自由，也因为线上流量的转化

　　早些年，早在如今这条酒吧街的主力消费群体朦胧的记忆尚未形成的时候，也就是刚进入21世纪的前10个年头里，“巨富长”的业态其实以各类服装店和鞋店为主。在这里，火眼金睛、伶牙俐齿的上海年轻女性可以以低廉的价格从一众打着外贸名号的服饰中挑到真正的好货色。

　　在进入了第二个10年后，受到电商冲击，此地虽然关了很多外贸服饰店，但包括Supreme在内的潮店延续了“巨富长”的时尚基因，而“酒吧一条街”、“微醺一条街”的名头也渐渐兴起。比如与长乐路平行的巨鹿路，就有“158坊”和“JULU758”两片吃喝玩乐的园区；而长乐路靠近陕西南路这头有“集社”，靠近富民路则是最受老外们欢迎的“三角地带”……

　　但至少这两年来，似乎这一带哪里都不及“站着喝酒”的这段长乐路火。当新闻晨报·周到记者跟着邵楠在这个夜里一家家店逛、一路追根朔源后发现，这一段长乐路的兴起和爆火，从最初就和线上流量紧密相连。

　　在这段长乐路上，“624Changle长乐”是最早走红的一家店。老板老黄和老板娘英姐，一眼可见都是五旬之人了。20年前，他们就在原址开了店。“刚开始我们做鲜花和水果，”英姐在人多到几无立足之地的店里告诉我们，“到了2011年，感觉房租一直在涨，各类开销也在涨，钱好像不够花了。”

　　英姐和老黄能在上海滩做这么多年生意，自然累积了一些人脉，也开拓了一些渠道。于是他们开始尝试做进口啤酒，“刚开始我们就做一点点（酒），同时还继续卖花和水果。”业务日渐繁多，他们发现2个人经常要干6个人的活。“干不过来了，我们就把花的业务先去掉一点，因为花最容易坏。后来，把水果也去掉了。”

　　终于，他们成了一家只经营酒类的超市。“酒的品种越来越多，数量也越来越多，就把整个店给塞满了。”英姐是浙江衢州人，但在上海度过半生，连自己都辨不清自己的口音了。

　　英姐记得，这家店最早是在2017年开始做出名气的。“当时累积了固定的客源，生存不成问题了，但还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火。”

　　老黄和英姐的店火了，接连也带火了这条街上其他的酒吧。我们问她，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开店抢了自己生意？“不会啊，”英姐爽朗一笑，

　　“有句话叫‘你好，我好，大家好’，其实这都是相通的。一家店是支持不了多久的，但是有这么多的店，他们也把我推得更高，我也要谢谢这些店家。”

　　“大家为什么喜欢这里？”英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边上那个来上海出差的北京姑娘，“宝贝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这里？”姑娘不假思索地说，“因为这边很自由。”

　　然而，这家在长乐路上开了20年的店马上就要搬了。6月30日将是老黄和英姐在这里营业的最后一天，新店位于进贤路和陕西南路交界的地方。英姐不担心新店会没有以前热闹，“我会更努力地打造下一家店。”边上有人插了句，“英姐在哪里，哪里就是网红一条街。”

　　告别英姐和老黄，我们来到隔壁的公路商店。

　　“刚才英姐和老黄的故事，其实只讲了一半。”邵楠补充，

　　“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火，其实是因为联合了公路商店的品牌，所以等于把那些看公路商店微信公众号的线上粉丝全部吸引到他们线下的店里面。最初，他们叫‘624changle&公路商店’。后来和平分手，大家各自安好。”

　　这可能也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特色，生意不在情分还在，好聚好散才更符合契约精神。

　　线下提供更多情绪价值

　　海派文化向全国各地输出

　　和老黄、英姐分手后的公路商店开在他们的隔壁，两家店中间隔了一爿雨润优选。而就在马路对面，是又一家公路商店。

　　陕西南路到华山路之间这段长乐路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624Changle长乐”边上这家公路商店属于静安区南京西路街道管辖，对面的公路商店则属于徐汇区湖南路街道管辖。

　　南京西路街道的这家主打线上点单，站着喝酒。湖南路街道的那家则是超市的敞开式货架供应，有店员细致介绍每款酒的不同风格。

　　值得一提的是，在寸土寸金的长乐路上，湖南路街道的公路商店又在隔壁租下差不多大小的门面，支起桌椅。不仅让在本店消费的顾客有休息的地方，整条街上的人站累了都可以来歇歇脚。而店里的厕所，也向所有人开放。

　　这让我们想到英姐那句“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中已经涵盖了一切朴素的经营和处世理念。

　　湖南路街道公路商店的店长思宇来自宝岛台湾，她告诉我们，公路商店的故事确实是从线上开始的。“我们公众号上很多文章都在关注比较少数的群体，当品牌进入线下后，我们关注的群体就开始往线下门店聚集。”思宇介绍，公路商店如今已经开到了全国其他多个地方，这也是海派文化输出的一个过程。“我们想和每个城市的年轻人一起分享这种没有隔阂感和压力感的喝酒、社交方式。”

　　和“624Changle长乐”一样，公路商店也主打价格亲民。开放式货架上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地以啤酒为主的饮料，有些20元出头就可以拿下。100多元一罐的啤酒当然也有，不排除有人就是喜欢喝贵的。

　　店员松松告诉我们，夏天生意好的时候，仅这家店一晚的人流就在1千到2千人。

　　在邵楠看来，流量时代如何将线上流量转化为线下的人流，以“624Changle长乐”和“公路商店”领衔的长乐路酒吧街作出了很好的示范。

　　“今年618的情况并不好，商家们也都不敢公布自己的销售额。其实一个商品的背后，应该承载更多的是情绪价值。而线下模式，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情绪价值。如果把这些酒放到618线上去卖，你会仅仅因为打折就去买吗？”

　　他指向货架，“而我愿意来这里，是因为线下有更多的同好，他们会和我分享每款酒的特点。这时候，其实已经脱离了酒的本身，它的背后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

　　他从中看到了未来上海消费模式的方向，线下的呈现是必须的，而且将越来越多。

　　线下消费提供的情绪价值中，就包含了如今都市人群最渴望的松弛感，而这种松弛感很难通过一次线上的下单行为得以实现。

　　邵楠提起了自己当晚在这条街上碰到的几个大学生，“他们在这喝酒，其中还有从杉达学院过来的。我问里头一个，‘你们都认识吗？’他说，‘我们刚认识。’‘那你为什么愿意相信他们？’他说，‘大家就是交个朋友，聊聊天。’”

　　邵楠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下，而是在飞机场、火车站或者随便一个容易让人精神紧张的地方，是否还会有这种松弛的感觉，还愿意跟陌生人搭话。

　　“所以，这就是这个地方的魅力。”他感慨，

　　“它能够让我们充分释放自己，我觉得心灵上的松弛才是消费的原动力。”

　　酒吧带火整条街多样业态

　　城市能为小店做些什么？

　　就在这个晚上更早的时候，邵楠还和这条街上一家小饭馆的老板进行过一次交谈。

　　“我当时在里面吃饭，已经10点出头了。我问老板，‘都这个时间点了，你这里生意怎么还这么好？’”老板的回答是他如论如何都想不到的。“我要感谢周围这些酒吧，”他说，“在这条街没有火之前，我这家店本来已经快倒闭了。后来，是他们救了我。”

　　老板伸出一根手指，泛泛地指向了窗外。他顺着手指的的方向看，只见那些酒吧外，正在聚集起越来越多年轻人。

　　“其实逻辑就是这样的。因为来喝酒的人多了，自然就产生了吃饭的需求。而吃饭的需求多了，饭店的生意就越来越好，营业时间也就越来越长。原本过了饭点，像这种小饭店也就结束营业了，但是他们现在可以营业到0点，甚至02:00。我们可以思考一下这种连带效应，”他指出，“这不是光靠政府出台多少政策就可以实现的。”

　　这天晚上我们经过的第一家店，其实是一家甜品店。当时邵楠看了一眼时间，晚上10点46分。“大家喝了酒，有些人就会想吃个小甜点。没有这些酒吧，像这样的甜品店不可能营业到这个时间。”同样，几步之外，一家冰淇淋店也还没打烊。

　　这一路上，我们还可以看到饰品店、便利店、水果店、茶叶店以及理发店等不同业态。

　　“在这个时代，人人都在争夺流量，这条街就是流量为王的一条街。但与其说它是网红马路，我更愿意称它为线下流量的聚集地，因为它带火了这条街几乎所有的业态。而不同业态之间相互助力，也共同促进着夜经济的提升。”

　　与长乐路交界的襄阳北路上，在前后不过20米的距离我们看到了酒吧、麻辣烫店、汉堡店、和潮牌鞋店等营业中的不同业态聚集，和长乐路的业态互为补充。

　　“我们经常听说，要在这里或者那里打造夜经济一条街。”但邵楠认为，市场的形成一定是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而不是用行政手段去打造的。

　　“这些小店不依靠返税，不依靠政府扶持，他们自己就做得很好。他们用自己一点一滴的努力，为这个城市的就业，城市活力的迸发作出自己的贡献。而城市能为他们做的，就是给他们更宽松的营商环境，在管理上更张弛有度，对这些新鲜事物多一些包容。”

　　走走看看聊聊，不知不觉就近凌晨1点了。在Tonic Bar的铺子前站定，邵楠提出请我们喝一杯特调结束这个晚上。三杯酒不到70元，这样的定价真的让人很难不松弛。而每个装酒的玻璃杯都不一样，都由商家免费赠送。

　　“所以你们带走的不是一个玻璃杯，而是店家的一份心意。”邵楠说，

　　“当你在家里哪怕只用这个杯子倒杯凉水的时候，都会想起长乐路上有家小店在呼唤着你。所以，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年过五旬的中年人，甘心情愿地成为在长乐路上站着喝酒的一员？”

　　他自问自答，“或许这就是原因。”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顺带介绍一句，这个在“乌苏”的黄梅天里领着我们进行了一轮神清气爽的长乐路酒吧游的中年男人邵楠，他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一名市政协委员、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