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明
有一次到松江，我在周老师和重喜老师夫妇的热情邀约下，游览了方塔园。毕竟咱们都是研习宋代文学的人，不能只熟悉纸上的风尘。
我们从公园南侧大街向东步行，刚接近公园的外墙，重喜老师就向我们预告，前面是何陋轩。透过漆黑的镂空铁围栏，只见公园内古木茂密，浓荫匝地，完全看不到方塔，也不知道何陋轩是什么模样。不一会儿，古树停下欢迎的脚步，竹林在前方弯腰致意。竹林间，有一条不算窄的河蜿蜒曲折。河对岸，一大片茅草屋顶伸出头角，下面摆放着许多竹质桌椅，略显凌乱。我感到有些失望，重喜老师仍然在不紧不慢地介绍，没有直接的赞誉，但能感觉得到他对何陋轩的喜爱。
东大门很简陋，几根圆柱撑起一个单坡黑瓦方屋顶，一眼望去平淡无奇。进入园内，感觉立即变了。简约的立柱支撑起复杂的钢架结构，上面铺展着另一片方形屋顶。两方屋顶一高一矮，互不相属，就像颜体字常见的笔法那样，笔断意连，错落有致。“东门正门刚建成的时候遭到很多人批评，说像道士帽，差点儿被推倒重建。幸好内行顶住了舆论压力。”
转过身来，看到一段粉墙黛瓦的照壁。正对门有一个巨大的圆窗。窗后是白色的太湖石，太湖石的后面是竹林和香樟树。低头一看，更有意思，这里没有传统园林常见的鹅卵石和红砖，只有方形石块松散铺就的高低不平的小道。沿着石道走，不远处就是月洞门。
穿过月洞门，方石铺就的小路向北延伸，路的右手边随处可见一些庭院。离闭园的时间已经很近了，重喜老师便带着我们直奔堑道。沿着方石小路由北而东，一个转折，堑道便出现在眼前。真是“想落天外”啊！人工堆叠的土丘被劈成不均匀的两半，上面种植的树木已长成密林。密林与土丘中间便是下沉式堑道。道路两边有石砌坡面，坡面大体完整，偶尔有一些条石故意伸出头来，石条长度不同，各有憨态，既能减少单调与僵硬感，又不太吸引游人的注意力。
堑道被设计成折尺形状，见头者不见尾，见尾者不见头。徜徉其中，大概与古人在山阴道上行走时的感受没有什么区别，步步生景，所见景物又各不相同。“欧洲人喜欢用石头铺路，设计师将欧洲的传统借鉴了过来。”听着重喜老师的话，我马上想到德国基尔市街道和广场上的遍地石头。不过，那里的石头铺得太密了，一点儿泥土和青草都看不见。这里却不一样，泥土仿佛就在石缝间眨着眼睛。虽然堑道的石头由疏转密，其间不见了青草与泥土，但是因为它本身富于变化，又潜藏在绿荫丛中，并不令人觉得沉闷，反而觉得温暖与安全。更重要的是，它增加了风景的层次，减少了方塔园因面积小而容易产生的局促感。
很快，明代的砖雕照壁和宋代的方塔近在眼前。原来，在真正看见照壁和方塔之前，设计师有意将它们隐藏了起来，又不断埋下伏笔——照壁由一块块方形砖石镂雕拼砌而成，与其身后的方塔相呼应；东门那屋顶是方的；进门可见的铺路石是方的；宋桥边上的观景平台也特意建成了方形……设计师熟练而大胆地使用了方形元素。
遥想方塔修造的北宋，存在着几位我们非常熟悉的伟大人物，他们是饱学之士，也是热爱国家和百姓的政治家。在庙堂之上，他们时常争吵，逐渐分成新旧两派。旧派以司马光、苏轼为首，新派领袖是王安石。新派与旧派吵，旧派与旧派吵，有时还吵得很厉害。不过，吵归吵，所争论的都是治道而不是个人利益。争吵得最厉害的时候，他们也不失君子风度，更不会患得患失。公事忙罢，有酒便学仙，无酒就学佛。方塔就是在这样一种政治和文化氛围中兴建而成，其形制所体现的也正是那个时代的精神。
从方塔园回到市区，我连月不能忘怀，多次去网上搜索方塔的照片。方塔共有九层，平面呈正方形，塔身修长而塔檐宽大。自二层开始，每层都有四个翘起的檐角，任意两个檐角之间都会形成一个优美的弧线。
某一日，再次凝视方塔的照片，我忽然想起何陋轩旁边那一段段弧形的砖墙以及轩上的弧形茅屋顶，顿时大为感动。设计师冯纪忠真是妙人，他不仅在公园里大量使用方形元素，更在最后一部分悄悄融入了弧形结构。据说，他曾经表示，设计何陋轩是希望游人在游览行将结束之时在这里喝喝茶、歇歇脚。哦，那时那地我的确很想立即坐到方桌边，叫上一壶热茶，从唐宋意境和精神中跳出来，回到这充满烟火味的人间。遗憾的是，何陋轩重修之后，茶水供应还没有恢复。
如今想来，我能动此念，也算没有辜负设计师的美意。粗略游览一遍方塔园，能体会到些许心旷神怡的感觉，已经很圆满了。当然，这圆满就像何陋轩向下凹陷的弧形屋脊所提示的圆，也像轩外那弧形粉墙所暗示的圆，似有非有，若隐若现。
我们平时说方塔、看方塔，很少注意到方塔檐角间的弧线。事实上，从方塔的第二层开始，四周的塔檐上还存在一个个不曾完全画出来的圆。没有画出来，却能感觉得到。由方而圆、圆中见方，非常切合古人的世界观。设计师敏锐地抓住这一点、又隐晦地表达这一点，将方与圆运用得出神入化。
据说，建造何陋轩时，兴建方塔园的经费所剩不多，于是因陋就简，只砌了一些砖墙、建了个茅草顶棚。然而，细细揣摩那弧线，这“因陋就简”或许只是谦辞，即便真的为简省而不再做更多设计，那也是难得的机缘，让何陋轩平添了朴拙，藏了那不可明示的大巧。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设计真的做到了随方就圆，音声宛转。比如，这方塔园的圆，其实不只有弧线的暗示，入口处的圆柱、圆窗和月洞门可都是实打实的圆；方塔园的方，也不只有方形砖石和折线形元素，有形的，无形的，还有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