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则柯

　　接近80岁以前，我因病住进医院接受治疗的次数是比较少的，住院十天以上的，更只有相隔68年的两次。一次是1951年冬天我9岁的时候，因为急性黄疸型肝炎入住广州中山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今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另外一次，就是2019年初夏，还是住进这家医院做一次比较大的手术。因为这里的医生医术精湛，护理规范态度亲切，两次住院治疗，都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这次主要说70多年前那次。当时，我父亲是中山大学教授（编注：作者父亲系我国著名戏曲史论家、文学史家王起），我们家住在中山大学石牌校区松花江路10号。20世纪30年代，邹鲁校长立志要建“全国最好的校舍”，石牌校区就是他的心血之作，包括广袤的山林水田在内，校园范围号称三万亩，仅建筑规划面积就达8000亩。作为附属小学的学生，整个大学校园，就是我们可以满山乱跑的天地。校门进来北行一里多路，左右各一个小山包，东边的小山包上矗立的是宫殿般的文学院，西边小山包上盖的则是法学院，前面有宏大的日晷广场。

　　当时石牌校区的居民，多聚居在文学院东南那一边，法学院山头以西，则是农学院连绵的坡田，种着大片的苎麻和桑树，人烟稀少。苎麻长条细细，剥皮以后的秆子雪白雪白，容易加工，是我们钓鱼玩时制作浮标和其他一些手工的首选原料。桑树不仅叶子可以养蚕，还会结出桑葚，成为我们采之不尽的零食。就在大家吃桑葚的那段时间，我生病了，吃什么吐什么，后来住进中山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治疗了半个月。很奇怪，一住进医院，马上就不再呕吐。我还记得住院第一顿吃的是可口的菠菜粥，有点猪肝或者瘦肉在里面。

　　依稀记得，儿科病房出去，是一大片斜坡草地。通常是在下午的时候，有非常亲切的姑娘照料我们，带我们在草地上玩。我没有享受过幼儿园的生活，所以这段住院治疗的经历，是我人生中一段十分愉快的日子。也是因为这次住院，我才知道广东人把女护士叫做“姑娘”。这是学校语文课没有教给我们的知识。

　　我很少得病，偶然打针也不怕。可就在这次住院的头一天，护士拿着仿佛手电筒那么大的针管过来给我打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大家伙，以为大针管打针比小针管痛，内心难免有点恐惧。虽然我没有惊呼出来，但是护士看出来了，就非常亲切地告诉我，打大针其实没有扎屁股那么痛，“姑娘不会骗你”。姑娘让孩子感到亲切，那么她说不会骗你，当然就真的不是骗你了。原来，那是给我推葡萄糖注射液用的针，一管要推好久，果然没有扎屁股那么痛。姑娘都穿白大褂，但是帽子的颜色不同，主要是白色和浅蓝，都熨得笔挺。还记得这次住院，我们服用的维生素药，都是包成一包包邮票大小的粉剂，温开水冲服，后来大半个世纪，人们熟悉的就都是维生素片剂了。

　　因为姑娘待我们都很好，我们对所有医生护士都非常信任。记得有一天，一位姑娘通知我说，次日医学院一位教授要带一群学生来看我，还要摸摸我的肝区，问我是否愿意。我欣然同意。虽然是在冬天，天气却并不怎么冷，不过教授还是嘱咐学生，手搓暖了才放到我肚皮上。这次治疗以后，我的肝一直没有再出过大的毛病。

　　还记得一位南下干部模样的家长来看她住院治疗的女儿。她穿着有点褪色的双排纽扣列宁装，笑得合不拢嘴。她捏着女儿的腮帮子对医生护士说：“肉都有啦！”喜悦溢于言表，虽然完全不讲究修辞，却很有感染力。

　　在家里病了半个月，到医院治疗又半个月，当我痊愈出院回到学校，发现算术刚刚从二位数相乘讲到三位数相乘。听同学们说，我住院的时候，老师在全校早操时曾经跟大家说，我是桑葚吃得太多所以生病的，劝同学们不要贪食满山酸甜肥美的桑葚。这一来，我突然就成了小学的“名人”。其实，医生并没有说我是因为吃了桑葚才得病，不过我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老师计较的。

　　（作者系中山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