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颜世龙北京报道

　　伴随老龄化时代的到来，“银发经济”本该是一个拥有巨大潜力的市场，但一些商家却利用老人“贪小便宜”的心理对此进行了“围猎”。如同外卖骑手困在“时间”系统里，农村老年群体也陷在这些“便宜”中。

　　“最近我妹妹回农村老家发现家里安装了一台荣事达牌净水机，后来才知道是母亲花了2680元安装的，是商家开车把同村几位老人拉到市区参加活动，还免费送了鸡蛋、洗衣粉、鞋子等礼品。”近日，江苏省泰州市的陈先生向《中国经营报》记者表示，而这台2680元的净水机公司拿货价，只有五六百元。

　　资深法律专家、北京劭和明地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超认为，商家通过举办类似促销产品说明会方式进行营销，本身并没有违法，但如果营销过程中存在误导销售、夸大宣传等情况，则可能会违反相关法律法规。

　　2680元安装的净水机

　　陈先生介绍，平时他和妹妹都在市区工作，所以对母亲买净水机的事也不知情。“我们泰州市水质不差，都是使用自来水，没必要安装这种净水机，关键价格高得离谱。”陈先生说。

　　从记者获得的陈先生母亲与商家的购销合同来看，这台价值2680元的净水机型号为RSD-RO75型，产品名称为荣事达水质处理器。

　　其中温馨提示上写明：老年人购买产品需同亲属商议，无异议后方可购买安装。商家落款为合肥荣事达净水设备有限公司泰州特约经营部海陵区荣禹电器经营部（以下简称“荣禹电器经营部”）。

　　天眼查显示，荣禹电器经营部是一家个体工商户，成立于2024年4月，注册资本50万元，主要从事家用电器安装和销售。

　　为此，陈先生拨打了泰州市12345进行了投诉，随后泰州市海陵区市场监管部门与其取得联系，并详细了解了事情经过。对于荣事达净水机价格畸高问题，市场监管部门工作人员表示，商品价格主要根据市场来定。另外，也要看商家愿意定什么价格，由商家自主决定。

　　“合同上注明老年人购买要与子女商量无异议方可购买一项，从法律关系上来说并不能作为法律依据。我们之前也去过商家‘会销’现场，劝阻过老年人，他们口袋里有些钱不容易，在购买之前要先和子女商量。”市场监管部门人员称。

　　对此，荣禹电器经营部负责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称：“陈先生母亲购买的净水机已经退货退款，属于7天无理由退货范围。我们是合肥荣事达水工业设备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荣事达公司’）的特约经销商，以大卖场为主售卖净水机，但并未组织老年人线下参加会议营销，也未给他们发鸡蛋这些礼品。因为我们最近在搞家电以旧换新活动，等老人们来到现场后才发放了洗手液或旅游鞋。”

　　陈先生称：“商家（荣禹电器经营部）确实退款了，但只退了2250元，因为还被扣掉了430元的耗材费用。”

　　泰州市海陵区市场监管局相关业务科室工作人员则向记者表示，已经跟商家联系，商家也同意退款。随后，记者致电海陵区市场监管局办公室，工作人员表示采访回复需要走流程。但截至发稿前，记者未获得回应。

　　营销“话术”

　　据记者了解，陈先生母亲所安装的荣事达牌净水机是由荣事达公司生产制造。其官网显示，公司于2005年2月成立，坐落于中国合肥荣事达第六工业园，该款RSD-RO75型号产品全国建议零售价为4680元。

　　天眼查显示，荣事达公司法人为支郁新，注册资本认缴3600万元，其中雷鸣持股95%，支郁新持股5%，2023年年报显示两人共实缴850万元。合肥荣事达科技发展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荣事达科技公司”）曾持股荣事达公司25%，后期退出，而荣事达科技公司股东为合肥市科创集团有限公司，股权穿透后最终实际控制人为合肥市国资委。

　　为进一步了解净水机销售模式，记者以代理商的身份向荣事达公司进行了咨询。该公司一位负责招商的经理告诉记者，陈先生家买的净水机属于老旧款式，拿货价在五六百元，一般农村使用该款式比较多，它是放在桌面上或者挂在墙上的，缺点是比较占空间，而面向城市的新款产品一般都放在洗碗池下面。

　　“像我们公司的产品，如果高端一点的拿货价也才1000多元，中高端款式拿货价在800元左右，便宜点的在500—600元。”上述招商经理表示。

　　当记者表示“自己不懂营销”时，该招商经理向记者介绍起了“经验”：主要方式就是向大家介绍居民用水、桶装水的安全问题，而且装上净水机后用水方便快捷，成本低。

　　“如果是面向城市居民，宣传点是现在使用的管道自来水水质相对较差，另外，后续可以与物业沟通好后可进小区宣传。比如还可以在现场做一些实验，把净水机净化后的水、自来水和市面上卖的矿泉水作对比，让他们直观地了解到自来水没有达到直饮标准，就算烧开后，也会有水垢之类的杂质，只能靠自己的身体来过滤这些杂质，然后再去引导他们进行消费。”该招商经理解释道。

　　对于农村潜在消费人群，该招商经理说：“农村的销售模式无非就是把老人拉过来‘忽悠’。主要还是靠赠送鸡蛋、洗衣液等小礼品把他们吸引过来，送这些用得到但是又不值钱的东西。”

　　当记者表示自己没有讲师资源时，该招商经理说：“首先公司会先帮代理商做培训，培训完成后如果自己销售人员具备讲师能力，可自己来讲，如果讲不好，公司会推荐讲师。一般而言，讲师的收费模式有两种，一种是买断制，需要负责讲师的吃喝住行，然后谈好一天需要多少费用；另一种是卖机器提成制，但要承担讲师的来回路费。”

　　“我只是负责招商的，具体培训由公司市场部来负责，他们会有更多更详细的宣传资料和培训素材、‘话术’，签约后他们会负责和你对接。”上述招商经理告诉记者。

　　不过，当记者再次致电荣事达公司官网电话并表明记者身份后，招商部门工作人员随即挂断了电话，此后多次拨打再无人接听。记者致函公司官网提示的传真号码亦无人接听，遂将采访请求发送至公司工商资料登记邮箱，但截至发稿前未获得回应。

　　被质疑的“会销”

　　现实中，陈先生所反映的农村老年人在销售人员引导下高价购买净水机的情况并非个例，甚至有不法商家被警方列为诈骗。

　　据沸点视频2023年7月报道，在浙江省宁海县桑洲镇坑口村，有推销人员在村里售卖价值5600元的荣事达净水机，而被推销的对象都是村里的老人。

　　视频中一名年轻男子质问推销人员：“你告诉我这东西到底值不值5600元？”事后，当地村委会对此回应称，销售活动由村里的老人协会负责组织，村委并不知情，净水机并没有卖到5600元，而是2800元，最后卖出去了五六台。

　　另外，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区市场监管局执法人员在虞南偏远山村发现，有一伙人打着“安全饮水促进身体健康”的旗号，在农村大张旗鼓搞起了净水机“会销”。这伙人利用老人鉴别能力较差的特点，辅以小礼品进行引诱，加之宣传话术，将一些进价几百元的廉价净水机和滤芯，以2680元的高价销售给农村留守老人。

　　对此，上虞区市场监管局对该团伙进行立案调查，发现该净水机销售模式主要分三个步骤。首先，在农村广场搭棚，营造所谓“送家电下乡”的氛围，通过现场宣讲水质对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并赠送小礼品，诱骗农村老人产生认知认同。其次，通过现场过滤演示，打造出浑浊的水质明显变清澈的效果，以此吹嘘产品的性能。最后，通过购买净水机和滤芯赠送电视机、冰箱等优惠方式，让老人产生不买就亏的心理，再辅以其他赠品进一步吸引老年人下单。

　　根据相关规定，净水机不允许添加功能性材料，也不允许宣传除净水作用外的其他功能，包括有任何治疗疾病的功效。

　　据《现代快报》此前报道，江苏盐城市阜宁县警方成功打掉一涉嫌诱骗老年人高价购买廉价净水机的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28名，扣押尚未安装的某品牌净水机29台，初步查明非法获利20万余元。

　　此前，阜宁警方根据消费者反映的情况，通过近两个月的研判分析，该团伙组织架构及作案规律也渐渐清晰。阜宁办案民警董道旭透露道：“这是一个以安徽省庐江县人杨某为首的团伙，该团伙两三人一组分头作案，长期活动于四川省乐山市和江苏省扬州市、盐城市、泰州市兴化市等地，专门针对农村地区老年人。”

　　“该团伙鼓吹自己是大品牌净水机的业务员，并提供加盖品牌业务专用章的收据、购销信用协议书、售后服务卡等材料，让老年人打消内心顾虑，心安理得购买净水机。”董道旭说。

　　记者查询发现，阜宁警方查处的净水机外包装显示，该款净水机品牌为“QIAN YE 千野”，由广东千野电器实业有限公司生产。

　　多位市场监管系统工作人员也告诉记者，类似这种会议营销经营活动在2018年前后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为此开展过一系列保健品市场专项整治。

　　据悉，会议营销本身是一种正常且常见的销售手段，单纯从形式上来说没有违法的地方，但商家在运作过程中往往会存在一些违反国家法律法规、侵害消费者权益的情况。比如一些商家甚至都没有取得营业执照，或者存在销售的产品质量不合格、仿冒侵权、虚假广告宣传等情况。

　　“之前，也有部分商家高价卖磁疗床的案例，宣传可以治未病，但实际上并不具备这样的功能。会议营销方式，在保健食品、保健用品等产品销售领域比较常见。从执法角度而言，主要途径是依靠外界举报，如果发现有违法情况，市场监管部门会进行调查处理。如果涉及非法集资之类的情况，我们还会联合公安部门进行执法协作，比如之前非常盛行的消费返利。”上述工作人员说，“总体来看，类似的情况主要是经销商层面在操作，生产厂家参与其中的案例比较少见。”

　　治理需多管齐下

　　事实上，商家通过会议销售模式专门赚老年人钱的案例，仅仅依靠市场监管部门呼吁似乎远不够，这需要全社会一起关注。

　　“我认为这是他们在专门骗取老年人的养老钱。如果正常的青壮年被骗了还可以再赚回来，但是老年人已经没有了劳动能力，一旦被骗可能会遭受身心两方面的打击。”陈先生说。

　　李超则表示，如果老年人在购物消费时并非受胁迫欺诈、乘人之危等情况，且该老年人神志清晰，并非法律意义上的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限制行为能力人，消费的项目和金额也在日常生活所需的范围之内，的确可以不经过家人的同意自行决定是否购买。

　　“当前，市场监管部门应该进一步加大对老年消费者的保护力度，对老年人群消费的堵点、痛点、难点进行疏导，提高老年人的消费自我保护意识，防范落入虚假宣传甚至诱骗的圈套。”李超表示。

　　全球数据要素50人论坛专家、清雁科技（北京）有限公司CEO张英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执法机构对隐秘的“会销”模式也并非全无办法，完全可以参考过往通过大数据之类的技术手段定位传销窝点的经验，对此类“会销”模式进行预警和干预。

　　“但前提条件是要有数据源，目前这些数据大多在公安部门、电信运营商和各类商用App手中。这就需要政府部门来牵头，在保证信息安全和用户隐私的情况下，通过算法和模型来分析研判类似的‘会销’风险。算法和模型是比较简单的，最主要的是由政府相关部门来牵头并监管，同时解决信息源的问题。目前来看，从全国层面做类似的预警监测可能性不大，一般都是地方政府根据自身需求来使用，只不过要看各地方政府的关注点和关注程度而已。”张英伟说。

　　一位资深心理咨询和老年人问题专家在接受采访时说，老年人之所以容易被营销，主要是因为这一群体比较孤独，还有就是老人都有想长寿的朴素愿望，但可能又跟不上当前社会发展步伐。一些商家正是认准了这一点才钻空子。

　　该专家建议，从子女角度而言，要多关心关爱老年人，经常与他们交流。从社会和政府角度来说，一是要经常面向老年人群体开展防骗及其他各类知识讲座，提高他们的识别能力；二是社区、村委以及基层部门要多开展各类文娱活动，将老年人的时间和精力“占用”起来，鼓励老年人老有所乐、老有所为、老有所依；三是老年人自己也要健康和开朗，主动寻求与社会多接触的机会。

　　“我们应该让老年人退休后依然可以在社会上发光发热，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可以继续工作、照顾孙辈，也可以参加各类学习、旅游、跳舞等活动。针对农村老年群体，可以由基层政府或者社区、村委组织一些手工艺编织类的零工，既可以补贴家用，又可以让他们融入社会。”上述专家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