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低像素的网站截图、人人公司经典蓝白LOGO……12月初，人人网“服务升级”的消息，在网上掀起一阵狂热的怀念浪潮。关于过去，记忆泛起。有人在人人网“盖楼”发状态、有人记录了整个大学的点点滴滴，也有人在人人公司收获了爱情。一名人人网前员工告诉南都、N视频，“这个网站贯穿了我的学习、工作、爱情、家庭，有无数的意义。”

　　作为几乎垄断大学生市场的社交平台巨头，人人网于2011年5月在美国敲钟上市。高光之后，它却面临股价三年暴跌80%、屡次转型失败、移动端落后等发展难题，员工数从鼎盛时期的近2000人逐步减少到80人。2018年11月，人人网社交平台业务全部资产被出售。这位“昔日霸主”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未能在新的互联网时代重拾荣光。

　　人人网“落幕”，并非一个新话题。早在2015年初，人人网宣布下线“站内信”产品，就曾被传“停服”。时任人人网CEO的陈一舟发表公开信回应舆论，“人人网是中国年轻人释放青春活力，展示个人魅力的舞台。再过30年，当我们的用户老了，我们希望，您还能在人人网上找到自己青春的记忆。”

　　如今时过境迁，网站登录不了、密码无法找回、资料显示不全，想找回那段以电子形态存储的青春，似乎遥不可及。

　　2015年初，人人网公司的前台。

　　怀旧热潮

　　熟悉的蓝白背景，原本开启青春密码锁的界面，被一则升级公告占据。

　　12月2日晚，人人网团队在官网发布公告，“人人网正在进行一次‘换车’升级，在此次服务升级期间，用户在人人网上的所有数据都得到了严格的保护，公司确保用户的个人信息和隐私不受任何威胁。”

　　人人网官网发布公告。

　　而在此之前，10月下旬，社交平台出现了一篇追忆人人网的热帖，评论已有近千条，在互联网圈也引起了不少讨论。

　　作者姜铭（化名），曾供职于人人网。他告诉南都记者：“因为前段时间正好翻到了我当年在人人网办公区拍的照片，就把它发到网上，没想到有这么一个流量的井喷。”

　　姜铭笑称，“很多人不是评论我的，而是写给自己的。‘我当时那么年轻，还那么瘦，我跟我对象就是在人人网上认识的’……可能80后、85后、90后，这一茬一茬的，也都差不多到了该怀旧的时候了吧，所以一旦有人说起这个事情，大家就被勾起了青春的回忆，觉得以前那种‘有糖的日子’真的很舒服，很惬意……”

　　姜铭是2015年初进入人人网的，在他看来，那时的人人网仍有“大厂光环”，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是蛮欣欣向荣的”。

　　他原本从事销售类的工作，一直向往去互联网闯荡一番，机缘巧合之下，刷到人人网的公开招聘信息，没想到投递之后很快收到回复，没过几天就被邀请来公司面试了。

　　第一次踏进人人网的办公区、看到熟悉的“人人”LOGO，他忍不住拿起手机拍照留念。入职之后，每天有公司的班车坐，休息时常常在吸烟区跟伙伴公司的兄弟们侃侃而谈……至今回想起来，姜铭仍觉得那是一段高光的、“蛮有意味”的职业经历。

　　姜铭供职人人网时期的工位。

　　90后妮妮曾是人人网的深度用户，她告诉南都记者，“整个大学阶段跟同学朋友的互动都记录在人人网。大家很少在班级群说话，都是在人人网上交流。”

　　蒋玟（化名）不仅是人人网老用户，也是人人公司的前员工。读大学的时候，蒋玟和同学们的电脑里都装着“人人桌面”，聊天方式也变成了发状态回状态，经常在状态里一盖（楼）就是100层。出去玩一定要把卡片机里的所有照片都传到人人相册里，而且圈人、添加描述一样都不能少。

　　大四那年的秋天，蒋玟通过校园招聘，成为了人人网的产品运营，编导专业毕业的她从此跨入了互联网行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蒋玟在公司培训中结识了当年还是实习生的丈夫。两人第一次说话也是通过人人网线上软件。

　　蒋玟出现在人人网校园招聘的海报上。

　　蒋玟向南都记者回忆道，丈夫向她求婚时，特意找来了当年培训的讲师和一群曾经的同事作为群演，“讲师又重复了一遍培训内容，我进去的时候都懵了，连PPT都是一样的，就在我们初遇的会议室里，他求婚了。”后来，蒋玟和丈夫在人人公司楼下拍了婚纱照，婚房也买在了公司附近。

　　蒋玟与丈夫在人人公司楼下拍结婚照。

　　“于我而言，人人网不仅承载着青春，还有初入职场的青涩，甚至是家庭的起点，这个网站贯穿了我的学习、工作、爱情、家庭，有无数的意义。”蒋玟表示，现在就是彻底和自己的青春说再见，“是真的毕业了”。

　　昔日霸主

　　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爆网络的人人网，曾是昔日的校园社交“霸主”。

　　2005年12月，人人网的前身——校内网，由王兴等人在清华大学创立，“校园社交”的新纪元由此开启。2006年10月，陈一舟的千橡互动集团购入校内网，成为新的掌舵人。

　　2008 年，校内网成功获得软银4.3亿美元的投资，覆盖了2200所大学，用户数量突破1800万，几乎垄断大学生市场。

　　为了应对同为社交平台的“开心网”的竞争，2009 年，陈一舟对校内网的业务进行重大调整，增加了发布日志、保存相册、音乐视频等站内外资源分享功能。同年7月，网站摒弃校园概念，正式更名为人人网，致力于搭建一个面向所有互联网用户的SNS社交网络平台。

　　已成长为国内社交平台巨头的人人网，很快迎来了最璀璨的高光时刻——在纽交所上市。那是2011年5月4日，泰瑞作为三位员工代表之一，在北京的公司与正在美国的陈一舟等高管连线对话。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Joe（陈一舟）问我，敲钟之后，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个时候我正好有一个月的餐费没有报销，我问能不能先解决。他们都乐了，说没问题”，泰瑞回忆道。

　　人人网上市当天，站在“见证历史时刻”背景版前的泰瑞。

　　数据显示，人人网上市首日市值达到74.82亿美元，活跃用户数量约为 1.17 亿，成为仅次于百度和腾讯的国内市值第三的互联网公司。

　　“我算了算手上的期权大概价值千万，上市仪式一结束我就飞奔回家跟家人说，我要发财了。”回想起这一切，泰瑞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还没准备好就敲钟了”。

　　6年时间，泰瑞从基层员工做到市场营销负责人，也见证着人人网从高校走向社会，在国内掀起一阵社交旋风。

　　“那时公司内部设置扁平化，年轻人聚集，没有各种‘总’，大家都是互叫英文名。虽然工作辛苦，但是非常快乐”，泰瑞说，“我们的工作被视为互联网的未来，因为大家天天都在讲WEB2.0、社交网络（social network），感觉自己做的东西很超前、很新鲜，每做一件事都在引领科技潮流。”

　　泰瑞在人人网度过了自己的年轻时光，他称之为“激情燃烧的岁月”。时至今日，泰瑞仍与许多人人网的同事们保持联系，在微信群里分享现在的生活和对过去的怀念。他说，与其说是怀念人人，不如说是怀念“人人时代的我们”。

　　在斩获年轻人欢心的同时，这股“社交旋风”也获得了资本的青睐。

　　人人公司招股书显示，从2006年至2011年，公司先后获DCM、General Atlantic、Accel Partners、联想投资、软银等机构投资，共融资约4.8亿美元。其中，2008年4月，日本软银集团以3.84亿美元投资千橡（人人公司的前身），持股40%，成为公司第一大股东。

　　人人网官方2013年发布的公告显示，彼时人人网的注册用户为2.8亿，带地理信息的原创内容日均170万条。

　　转型乏力

　　高光之后，是乘势而上还是折戟沉沙？人人网很快交出了答卷。

　　2013年8月15日，人人网发布第二季度财报，显示营收4960万美元，同时亏损930万美元，公司筹划将业务分拆出售。2014年4月10日，CEO陈一舟表示，人人网股价近三年暴跌80%，“但这对公司经营无影响。人人网面临本土社交网站竞争和移动互联网压力。”

　　彼时，腾讯微信、新浪微博两个后起之秀，一个官宣用户数量超过3亿，一个正式登陆纳斯达克，新的互联网格局已悄然发生改变。2015年，同在人人网工作的蒋玟和姜铭，都发现了公司有了明显的战略调整和转型尝试。

　　“人人分期”项目推出。

　　蒋玟告诉南都记者，人人网试水了互联网金融产品“人人分期”、娱乐直播平台“人人直播”等，还尝试推出新的模块。她参与了部分模块的运营，比如学校社团活动策划“社团人”、O2O在线教育“人人趣学”等。

　　姜铭加入的是“人人分期”项目组，从事运营审核。这是一项主要面向大学生群体的P2P业务，例如分期购买手机数码产品。但后来这项业务又拓展到分期买车，这让员工们开始感到迷惑，“学生群体没有稳定收入，风险性是很大的；如果不是深耕校园的话，我们是要跟别的竞品公司去做竞争吗？那个时候就觉得，人人网不再像是一个社交属性的平台了。”

　　不断涉足团购、游戏、二手车甚至区块链等领域，人人网对其主营业务却没有了持续的创新和优化，主站的用户体验逐渐下降，广告过多且生硬、手机端用户体验差、包容性小等问题频频被投诉。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到来后，人人网也未及时跟上技术发展的步伐，移动端的开发和优化滞后。

　　而在泰瑞看来，人人公司内部的商业模式也存在问题。

　　以其负责的市场营销工作为例，“广告主倾向于在人人网上进行定制化营销，而不是基于人人网自身生态或原生产品进行营销。之前我们曾和一个啤酒品牌进行‘人人派对’社交游戏植入的合作，但这种创新的营销模式只能售卖几次，其他客户便会丧失新鲜感，导致营销模式无法实现规模化应用。”

　　泰瑞还记得，2010年，人人公司的整体广告收入最高曾接近7亿元，此后逐步下滑。

　　财报显示，人人网2012年在线广告业务收入为5380万美元，同比下降9.7%；2013年在线广告业务收入同比下降6.4%；2014年的在线广告营收为2690万美元，同比下滑35.3%。

　　陈一舟。

　　2018年8月，陈一舟发布长文，坦言人人网从2011年至2015年做了大量尝试，最终“没能抵抗住微信的压力”。过去几年，公司在产品上没有什么创新，甚至维护工作都很勉强。为了节流，员工数已由鼎盛时期的近2000人逐步减少到80人。他认为社交产品是“荷尔蒙产品”，自己已经不再适合了，想公开为人人网寻找合适的接手团队。

　　三个月后，同年11月14日，人人公司宣布，以2000万美元现金对价和4000万美元股票，将人人网社交平台业务全部资产出售给北京多牛互动传媒股份有限公司。这个深得陈一舟赞许的接手者，曾是人人公司收购的资产。

　　“昔日霸主”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未能在新的互联网时代重拾荣光。

　　回忆“清零”

　　陈一舟“退场”之时曾接受访谈，为他主导的人人时代做了一番“总结陈辞”。

　　其中提到，人人网的主业社交属于“网络效应”很强的产品类别，在发展演化过程中，必然败给在即时通讯方面领跑多年、用户体量更大的腾讯。“在非死不可的地方乱扑通是一种巨大的浪费。”

　　面对老用户的一片惋惜之声，他说：“互联网社区其实也是个精神产品，这种属性导致用户对这个资产的感情投入，特别是期望值，非常高，也是我最后不能承受之轻的一个重要原因。这个包，老扛在肩上，太累……”

　　近些年，被视作“包袱”的人人网几乎每年都传出“停服”的消息。一有新动作新消息都会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泛起涟漪，待怀念的热潮退去，再归于平静。

　　2019年上线的“人人”APP，以及2023年推出的人人网微信小程序，如今均已在互联网的快速更迭中销声匿迹。拥有超110万粉丝的人人网官方微博，以及官方服务号“人人APP服务号”的最后一条更新均停留在2022年9月23日。

　　今年5月，用户发现人人网已显示不出内容和资料。

　　据蒋玟回忆，她最后一次使用人人网，大概是2021年前后。“偶尔会上去发发消息，类似‘我又回来了，你们还在吗’。后来大家都不用人人网了，发消息没有人回应，我自然也就不用了。”

　　她隔一段时间就会想登录网站看看，但总是会显示登录失败，整个网站都没怎么运营了。今年年初，蒋玟在iPad登录过网页版人人网，但除了自己的个人资料外，其他都看不到了。

　　而早在近10年前，蒋玟在人人公司上班时就亲身经历过一次“停服”舆论风波。2015年1月，人人网宣布“站内信”下线。一时间，网络上出现大量关于“人人网落幕”的报道消息。蒋玟和同事都在忙着辟谣，“但那时候并没有觉得公司真的不行了。”

　　时任CEO陈一舟随后发表公开信回应舆论，称没想到一个产品的下线会引起用户这么大的反应，将暂停站内信功能升级，并承诺永久保留站内信内容。

　　陈一舟在公开信中称，“人人网是中国年轻人释放青春活力，展示个人魅力的舞台。再过30年，当我们的用户老了，我们希望，您还能在人人网上找到自己青春的记忆。”如今再看这段公开发言，不免令人感到唏嘘。

　　人人公司大楼。

　　青春记忆难寻，更多用户关心的是自己的数据安全。

　　南都记者检索发现，2021年5月19日，人人网官方微博曾发布公告称，“由于人人网的老系统过于陈旧，我们不得不对老系统进行重构。如遇相册等内容丢失，请不要担心，您的数据只是在搬家途中。系统会按照时间顺序逐一为用户迁移数据。”

　　对于这个诉求，人人公司在最近的公告中写道：“（用户的）所有数据都得到了严格的保护，确保您的个人信息和隐私安全不受任何威胁。”至于是否如其所言，目前尚未可知。

　　一些人还在期待着，待升级之后的人人网“新车上路”，能找回那些以电子形态存储的青春。另一些人表示，如果真的还有重新登录的一天，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实名账号注销，让一切都从网络上永久抹去。